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*。
借问酒家何处有?牧童遥指杏花村。
人世间有的人常常言而无信,但自然界的节气却一诺千金,从不爽约。
即如国人所看重的清明节,大约从中古的唐朝以来,年年的阳历四月五日左右,它不在斜风细雨里就定会于晴天丽日中如期而至。
在中国的农历二十四节气中,唯有“清明”得天独厚,一身而二任,不单指节气,而且与元宵、端午、中秋和重阳联手而为我国五大传统节日。
节气,其意就是气候晴和明朗,是植树造林和春耕春种的好时光。
“清明前后,种瓜种豆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”,“清明谷雨两相连,浸种耕田莫迟延”,这些世世代代相传的俗语农谚,就是一年一度永不改版的春耕开幕词;而“植树造林,莫过清明”,也说明春风风人,春雨雨物,植树与清明签订的是彼此合作愉快的契约。
节日呢,清明节的由来虽然众说纷纭,但清明扫墓追念先人早已始于唐而盛于元明,流风余韵而至于今日。
古代诗人歌咏清明,留下了许多各体皆备的佳篇名句,但它们的知名度与影响力,似乎都不及杜牧的七绝《清明》一诗。
但即以咏清明的七绝而言,在杜牧之前,白居易有“好风胧月清明夜,碧砌红轩刺史家。独绕回廊行复歇,遥听弦管暗看花”(《清明夜》),张继有“耕夫召募爱楼船,春草青青万顷田。试上吴门窥郡郭,清明几处有新烟”(《阊门即事》);在杜牧之后,宋人王禹偁有“无花无酒过清明,兴味萧然似野僧。昨日邻家乞新火,晓窗分与读书灯”(《清明》),明人唐寅(伯虎)有“燕子归来杏子花,红桥低影绿池斜。清明时节斜阳里,个个行人问酒家”(《杏林春燕》)。
上述诗作虽各有千秋,但名头都还是没有杜牧之作响亮,而明代那位声名远播的画家与书法家唐伯虎之作,其结句还有如杜牧诗的遥远的回声。
杜牧于大和二年(年)中进士,乃晚唐之文学大家,诗、文、赋各体皆工,亦擅书法。
其诗为晚唐重镇,在唐诗史上与李商隐并称“小李杜”,因为李商隐与杜牧之诗在整体成就上虽然不及李白与杜甫,但也直追他们的背影。
杜牧的绝句人称“最多风调,味永趣长”(清人贺裳《载酒园诗话》),《清明》就是其中的一首:
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*。
借问酒家何处有?牧童遥指杏花村。
杜牧此诗,有人因不见清人冯集梧《樊川诗集注》与清编《全唐诗》而怀疑非他所作,但它始见于南宋刘克庄所编《后村千家诗》,随后谢枋得亦据以收入其所编之《千家诗》,而宋初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也曾说:“杏花村在(江宁)县理西,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。”加之传诵千年,约定俗成,我们也不必再为署名权而多生枝节吧。
此诗之妙,当然可多角度多方位品评,如语言轻浅而意蕴深长的白描,如结尾的意在言外的暗示,如“行人”“身份”与“断*”所指的多义性,如形式上的问答体,等等。但我以为也可以从语言的弹性窥探它的变化多方之妙,领略汉语言文字之美。
杜牧之诗如果另行断句,竟可以摇身一变而为一首小词:
清明时节雨,纷纷路上行人。欲断*。借问酒家何处?有牧童,遥指杏花村!
如果用另一种断句之法,将原来的语序重新解构组合一番,再加标点,此诗又可像川剧的绝活“变脸”一样,再变为一则散文小品:
清明时节雨,纷纷路上。行人欲断*:“借问酒家何处?”“有!”牧童遥指:“杏花村!”
戏剧的要素是时间、地点、场景、人物、情景和台词,而我国的古典抒情诗常常有人物也有单纯的情节,如崔颢的《长干行》,如王维和杜甫的《少年行》。
杜牧此诗以上要素俱备,它竟然还可再变而为一出微型或袖珍的独幕剧:
清明时节:雨纷纷。
路上行人(欲断*)。
“借问——酒家何处有?”
牧童(遥指):“杏花村!”
假如导演十分高明而富于想象力,他根据以上虽是颇为简略的脚本,也一定可以拍出一部既有社会效益也有经济效益的电视剧来。
如果在清明时节举行首映式,并能有幸请到杜牧不远千年前来剪彩,那票房价值与轰动效应如何,自是不待我哓哓多言的了。
弹性美,是飘扬在中国的诗歌语言美领地上的一面旗帜。
在拙著《诗美学》(修订本,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)中,专门辟有《语言的炼金术——论诗的语言美》一章,其中就详细地论说了诗语言的弹性美。要而言之,弹性美是指语言的伸缩自如与变化多方,文字的意象经营为弹力结构式,有极大的伸缩性与延展性,意象有大量可供读者联想与想象的空白。
如杜甫《旅夜书怀》中的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一联,上下联的文字就分别可有多种不同的排列组合,而小杜(牧)《清明》诗的语言,正是延承了老杜(甫)的一脉心香。
文章摘自《千年至美莫如诗》李元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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