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马黎
吴煌摄
去年夏天,我曾经写过一位老杭州的故事。
老先生每天拿着放大镜,带着9个学生,做一件事:重画南宋西湖三十景。
傅伯星,今年80岁了。
肖全摄
上世纪80年代,他还在《浙江日报》做美术编辑,开始断断续续地画一些关于南宋的画。但一下笔,心里有点发虚:在纸上呈现的每一样东西,都需要有细节支撑,怎么办?他开始东奔西走收集南宋的文史资料,年提前退休后,长期从事插画和连环画创作,兼涉南宋史的研习与写作,出版了介绍南宋及杭州文史的图书十种。
这么一写一画,已经三十多年了。
去年,我在傅老师家看到了很多线稿,还没有上色,他说,希望年底画完,然后争取办个展览,“让杭州人见识一下真实的南宋西湖。”
一年多过去了,不止是三十景,他和9个学生一共完成了三十三景。钱江晚报作为协办单位之一,这个展览也在今年开幕了。11月26日到12月2日,你可以在南山路上的唐云艺术馆,一睹芳华——重睹芳华,傅伯星为展览取此名。
“人人都想知道南宋时的西湖景点到底是什么模样,到如今又有怎样的变化。其实,我们现在对南宋西湖的风景,基本上是没有概念的,而那时的风景,跟我们现在基本上不一样了,很多已经没有了。”
展览还有一个重要的副题:南宋西湖胜景组画记事。
这套组画包括了三个内容。
一是重新如实表现了曾经风靡一时、屡见于宋人诗文而入元湮没无闻的景点,如德生堂、三贤堂、湖山堂、大佛寺,以及环湖众多的御苑私园;
二是幸存至今而古今面貌迥异的景点,如断桥、西泠桥、三潭小石塔等等,重新恢复原样;
三是虽属当时的市政设施和公共场所,却为西湖添彩,值得今人借鉴的景观,如钱塘门、吴山望楼、西湖进口水,以及上船亭、湖畔名酒楼等,悉使重现于画面。
保俶塔赵华
这一年多,我经常在傅老师朋友圈“蹲点”他画的过程——
朋友们,这正是我前几天写秦桧马桶一文时的画面呀
有没有被傅老师圈粉?
萌,真,执着,不拖泥带水,老爷子身上没有暮气,只有朝气。
今天早上的开幕式很短,主持人请傅老师上台讲话。他起身,原本手里拿着拐杖,啪,交给身边的上城区政协主席陈少华。身边的朋友想搀扶他走上台,他甩甩手,迈开大步,手插在黑色呢大衣兜里,潇洒。
傅伯星
这三十三个景点,是傅伯星在《西湖清趣图》里“抠”出来的,它们在原画中皆有所表现,可以找到或全或残的样式。
那么问题来了,既然有原画,大家上网看高清画就好了,傅伯星为什么还要再画一次?
《西湖清趣图》现藏美国弗利尔艺术馆,为水墨设色纸本长卷。此前,对于作者和年代一直有争议,大部分专家认为,《西湖清趣图》表现的是南宋晚期的西湖人文景物,而且是写实的。
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、研究员郑嘉励在《西湖清趣图所绘为宋末之西湖》中,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认为,《西湖清趣图》描绘的是南宋末年或可稍晚至元初的西湖,且无论该画创作于元代、明代或更晚,均应该严格参考过南宋末的“粉本”。
傅伯星也认为画中的西湖景观应为南宋末年,但他想通过“再画一遍”,来证实这件事。
“《西湖清趣图》让我们如历其境一般看到西湖沿岸的所有景点和街容市貌,以及各种出人意外的细节。现在,一个消失了七百多年的南宋后期的西湖,由于33个景点的‘复活’,重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,我们应该向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画师说声谢谢。”
傅伯星说,既然是重新创作,就不能完全照搬照抄原图的截图。如何既保留它的原意又有新的意趣?这正是他和学生反复推敲、屡屡推倒重画的原因和动力。
比如纠错。
研究过《西湖清趣图》人应该都发现了,这个画家的技法很一般,用傅老师的杭州话说,不是很到门。“比如画画最基本的技法‘透视原理’都没掌握,很多桥、亭,都画得不对。”
傅伯星觉得,这幅画可能带有导游图的性质,“游客或者买家可能有个要求,你要把西湖的所有景点都能正面显示出来。所以很多景点都拉平了,看到的都是正面,不符合透视。”
比如西泠桥。
《西湖清趣图》局部,注意中间这道红色的“门”
这是桥?明明是门啊。
傅伯星一笑,“我画了半天也觉得奇怪,最后对照了《武林旧事》里的方位才搞清楚,原来是西泠桥。桥上有门,但他没有掌握复杂的透视原理,画成了不可识的模样。其实在南宋时候很多画家透视掌握得非常好。严格来讲,他可能不是一个画家,而是一个刚入行的民间画工。”
傅伯星重新还原了一下,发现南宋的西泠桥比断桥更加通透秀逸,与后面孤山隐士林和靖、葛岭西下的古刹相得益彰,很有诗意。“因为桥下多排柱,也称之:多排柱桥。这一类型在涌金门城外还有一座,只是没有门。”
西泠桥许赟
当然,我们现在的西泠桥已经大不一样了。
“如果我不去画,没人去做这件事了,大家都不知道南宋时候的样子了。”
再说说我们最熟悉的断桥。
这一次,画家在技术上没出问题,但问题是,你能认出这是断桥吗?
傅老师当时也震惊了,发了条朋友圈——
南宋时的断桥和现在,判若两人。
南宋的断桥没有亭子,而我们现在的桥畔有一座著名的“云水光中亭”;
而且,桥墩设有两对华表(对,南宋的华表就是这样子的),也就是傅伯星说的风向标。刚才看到的西泠桥上,也有一对。
桥堍华表,是两宋常见的名物。《清明上河图》虹桥两侧,也有同类的华表。但现在的断桥上早就没有了。
仔细看,这对华表上面,还立着两对仙鹤,古人叫它“六两半”,因为仙鹤就那么点重,形象伐?
“这两对仙鹤可以随风旋转,表示风速,今天中风还是大风,老百姓看断桥上的‘六两半’就晓得了,而且古人的设计美观又实用。”
画中的桥还有三个桥洞,上面有台阶,比较陡。而我们现在的断桥长而平。
最显眼的是,南宋的断桥居然是红色的。
“这个断桥多少好看,当年‘西湖西进’时,我们不知道这个图,不然可以建议恢复。”傅伯星说。
红色?会不会是画家的艺术创作?
我们来读诗——南宋诗人董嗣杲《西湖百咏·断桥》:“绣毂青骢骤晚风,柳丝翠袅石栏红。彩篙刺水停飞鹢,华表侵云截卧虹。”
可知断桥的华表、勾栏均作红色,与画中的断桥设色一致,也证明了《西湖清趣图》所绘为南宋末年的西湖。
这是傅伯星的学生傅箫复原的断桥——
断桥傅箫
“这些知识如果不单独拎出来,杭州老百姓永远都不会知道。很多讨论现在还是局限于圈子里,爱好者或者是对宋画比较感兴趣的小圈子。”傅伯星说。
请注意,傅伯星指导学生画的断桥边上的风景,以及西湖中的小船,船舱有三个小间,插一面白旗,非常细致,这里头都有讲究。
他的放大镜又挪到了《西湖清趣图》上,画之前,请学生在PDF上做了一个比较,包括临水矮墙——
小船,仅三小间,无首尾舱。船工摇橹以行,此外还有无舱的小舟,划桨行舟。这些小舟中有两款有小舱者一插红旗,一插白旗。
傅伯星从相关记载推测,红者可能是水警,因当年有个机构叫“排岸司”,专管内河水上秩序,其船漆红。白者可能是水上售货(酒食)船、白旗原来可能有字,但因旗子画太小了没法写入。
“卷中凡临水地面,几乎皆有矮墙和栅栏,是为警示和防止游人不慎落水。”
还有一座瞭望塔——
这是火警瞭望塔,上世纪五十年代吴山火警瞭望塔的形制与它基本一致。
傅伯星不止是复原,他在一点一点抠图的过程中,寻找南宋后期城市与园林建筑中的新变化。
比如,杭帮菜从什么时候开始店面装修有了自己的特色?
望湖楼,老杭州应该都晓得。
它本名其实叫先得楼,又名看经楼、望湖楼,乾德五年()钱王建,堪称杭州历史最悠久的酒楼,算是杭州酒楼鼻祖了,即使算到宋度宗即位的咸淳元年(),也已近三百年的漫长历史了。
但是傅伯星说,老底子的望湖楼,并不在今天望湖楼的位置,应在昭庆大门直前之右。
北宋很多名诗人经常光临此楼,喝杯酒,发个圈,比如苏轼——
苏轼《望湖楼醉书五绝》之一: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,望湖楼下水如天。
由于苏公的这一名篇,望湖楼才有幸进入了中国诗史。
但是傅伯星发现,出现在《西湖清趣图》中的望湖楼显然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。现在能够看到的大约与望湖楼同时的酒楼图像,只有宋初佚名《闸口盘车图》了。
《清明上河图》里的“欢门”,餐饮业标志
高耸的木架子是节日用来张灯结彩的,称为“欢门”。由于宋太祖对此颇为赞赏,就迅速推广,成了汴京城中酒楼食店门前必有的装置。《清明上河图》中大街小巷就布满了繁简不一的“欢门”,几乎成了餐饮业的标志。
周密在《武林旧事》里写过,南宋临安城内也曾“欢门”林立。但是,《西湖清趣图》中为什么不见了“欢门”?酒楼大门前的装修也发现了变化。
《西湖清趣图》里的望湖楼
横挑在店外的大酒招,变成升在旗杆上端。大门左右栅栏外增加了两牌斜竖着的广告牌,这种形状固定的店招究竟是何种质材制作,又如何固定在地上?
“仅看图真是百思不解。幸亏后来在网上看到一帧北方某城街容的老照片,上有同类斜招的完整形象,才恍然而悟。原来这块木制的长条形招牌上下有钩,上钩钩住伸在半空中铁杆下的环,下钩钩住埋在地面上的环,由于上下二环距离不等,就成了固定的斜招。如此看来,这一装置还是南宋末年的杭州人首创的。”
傅伯星说,欢门的消失,宣告了杭帮菜经过一个半世纪的历练,已经闯出了自己的经营特色,无需再靠“汴京遗韵”来包装和招徕顾客了。这一全新的店面装修风格就此与它的前生脱钩,悄然间融入了后世,以至在清末民初照片中的店家再也不见宋时遗风了。
傅伯星的学生许赟复原的先得楼,更加清楚
除了这些我们熟悉的、还在的景点,那些已经消失的西湖风景,傅伯星更想把他们还原出来。
有一座建筑,叫德生堂,估计大部分人都没听过。
他拿放大镜仔细在孤山周围看了一圈发现,《西湖清趣图》南北二山(包括孤山)凡面向西湖的山坡上,竟然排列着众多高台建筑,约今天望湖楼的地方,整个山坡被包装成了一座巨大的高台基,外立面镶满了卐字形砖雕(因为作者没画好),台上就建了五开间的德生堂。
《西湖清趣图》中的德生堂
傅伯星说,这超大体量的建筑并不是什么朝廷或首都的重大建筑,仅是一处公共场所:每年四月初八日在此举办佛祖诞辰纪念礼拜活动。
“如果临安府没有充裕雄厚的财力基础,没有周边众多高台建筑的成功示范,要建成这样一座并无经济实效的‘民心工程’,几乎是绝无可能的。如果你不把它单独画出来,我们无法知道当时还有这么一个建筑。所以我就要重新用今天的技术把它画清楚。我一开始以为是两层高台,画了以后才知道,这个不是高台,而是高台的顶平面。像这种缺点就要把它纠正过来,不然别人看不懂,也会造成误解。”
傅伯星复原的德生堂
还有三座岛——请注意,不是我们熟悉的“湖中三岛”。
“这里有个非常要紧的事情,南宋外西湖上是没有岛的,杭州人熟悉的小瀛洲、湖心亭、阮公墩,都是明清时期形成的。但是,苏堤西侧从南第一桥到南第三桥,有三座半岛或小岛,都以岛上的主建筑命名。”傅伯星对照了周密的《武林旧事》,《湖山胜概》一节,“一个个对下去,就找到了它们”,依次为先贤堂、湖山堂、三贤堂。
湖山堂赵华
“写西湖的诗词里,经常会提到它们,但没有人知道样子,我也想画过好几次,都是凭自己瞎想,后来看到这个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事情。”
傅伯星说,三贤堂是白居易、林逋、苏轼的纪念馆,岛面积显然比湖山堂岛小许多,但入口处外,木衡门两侧筑白墙围成左右竹园,内各一亭,颇有文人高逸潇洒的风范。过桥后的建筑也量体裁衣,特别紧凑,就东向正堂后屋各一间外加坊门廊屋,曲折而围成一院。唯院内外南北两端临湖各建一水堂。
这里,又要提提那位画家的技法了。
“作者为了让本来囿于透视无法表现的南水堂正面让人看到,就将它强行扭过身来,原来装着红格子窗共三开间。看起来虽然太过别扭,实也用心良苦。”
《西湖清趣图》里的三贤堂
傅伯星复原的三贤堂
先贤堂,大约是今天的花港公园,但是,后二岛不知何故在元代就消失了,从此退出了人们的记忆,再无人知其大概。如果说,《西湖清趣图》让消失长达约六百年的堤西二岛重新浮出水面,那么傅伯星用画,让它们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
消失的风景,还有一座“显应观”。
“灵芝寺,就是现在的钱王祠,旁边是显应观,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。过去一直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,看完画以后才搞清楚原来就在钱王祠的旁边。这块地现在还在,就是建筑没有了。”
显应观孙宁
更有意思的是,南宋西湖的导游,曾设计过一个“南宋西湖一日游”。对照着画,我们来听听古风“导游”傅伯星先生的解说词,回到南宋初夏的一天——
先南后北,从涌金门外上船,向南在船上观赏灵芝寺(今钱王祠)、显应观、聚景园等一应景点的外貌,至长桥折西在夕照山前上岸,游雷峰塔、净慈寺,回船稍前折西,沿苏堤东侧湖山堂前泊舟上岸,刚好时近中午。
画中此处前后停泊着五六艘大型画舫,岸上西边排列着四座简单的棚屋,靠入口木衡门处还飘着一面“招幌”(广告旗),但字迹不清。此处即为游人购买点心小吃和土特产品的湖上市集。
过了堤西小石桥,迎面是白坊门和白墙围成的院落。院内外桃红柳绿,兼有小亭。其西巨杉高松中有歇山顶红墙数段,朝南排列,可能为湖山堂主体建筑。上述院落之左,地面向西退入,又有坊门二进院落,屋皆东向,唯南向面湖之处有两排屋面特长,并改为坐北朝南。其最前一屋,可能就是记载中颇受称道的、面宽十一间的水阁。因透视所限,作者无法作正面描绘,不过总算找到了它的下落。
“画这些风景,最难的是识别。因为有些不合理的,要搞清楚为什么出错。”傅伯星说,像《雷峰塔》,一个半天,他只用淡墨勾后面的山,“一天只能做这件事,多做肯定做坏了。 ”
当然,画起来也很吃力。
展览里,很多人在说,这个画,看起来蛮有特点的,比如西湖的波浪,怎么是平平直直的。
“它在中国绘画的门类里属于界画,就是古代以建筑物为主的山水画。古代有专门打线的尺子,就是界尺,墨不会沾上去,所以画画用界尺来画,画的时候就要屏住气,如果屏不住气,一下子画出去了,在绢上画错了是很难改过来的。”
傅伯星每天6点多起来,一般8点开始画画,画到中午。午睡起来的活动:刷屏,烧饭,“调剂下情绪。”晚上看完“阿六头说新闻”,睡觉。
去年夏天,傅伯星在朋友圈发过一张照片,他一个人在书房画画,一只小狗趴在凳子下,陪着。狗狗是女儿带来的,在老爸家寄放了几天。
“一个人画画时,有人在旁边呢,嫌烦,特别是我画得很投入的时候,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……哎,我这个老太婆会猛然提出一个问题,恼火得很。”他笑,“但有时候呢,画都很累,想要讲话的时候,又没有人讲,那狗在旁边,就跟它讲讲话。
33个南宋西湖景点里,每个都有故事和门道。比如,南宋哪个大臣家里率先有了可以开生日趴的大露台?南宋丰乐楼原来可以踢球,经常开同学会?
我们请傅伯星一一揭秘,请移步这条同样干货满满的链接——图解南宋西湖(下):当时,谁建了城里第一座私人露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