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维《送綦毋潜落第还乡》诗赏析
在盛唐的诗人中,除了李白、杜甫这样“光艳万丈长”的伟大诗人,还有两个影响深远的诗歌流派——山水田园派和边塞派,山水田园派又称王孟诗派,王就是王维,孟是孟浩然。可见王维也应当是和李白、杜甫一样的伟大诗人了。在诗歌评论界,被称为“唐代三大诗人”的一直是这三个人:李白、杜甫、王维,直到近代,随着平民意识的强化,把诗写得老妪可解的平民化诗人白居易才超越了王维,与李、杜一起成为“三大诗人”中的一员。尤其在宋代,白居易曾一度很不被文人看好。可见他那时是不能登上前三的宝座的,我们在今后谈到白居易的诗时,还会涉及到这个问题的,这里就不再细说。
王维像
能成为盛唐时期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,当然也是相当了得的诗人了,那么他送别的这个人是谁呢?怎么有点陌生?其实,綦毋潜在当时也是一个名气很大的诗人,元代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卷二这样评价他:“荆南分野,数百年来,独秀斯人。”《才子传》的评价所本为唐人殷璠的《河岳英灵集》,《英灵集》篇幅不大,李白诗才入选13首,入选诗最多的是王昌龄,16首,其次是王维和常建,各十五首。而綦毋潜入选了6首,这可是和孟浩然一样多的数量!与他有交往的除了一些我们不太熟识的可能是所谓的“方外之人”,其他如王维、王昌龄、李颀、卢象、储光羲等都是诗名显赫之人。下面我们就来先读一读这首诗:
圣代无隐者,英灵尽来归。
遂令东山客,不得顾采微。
既至金门远,孰云吾道非。
江淮度寒食,京洛缝春衣。
置酒长安道,同心与我违。
行当浮桂棹,未几拂荆扉。
远树带行客,孤城当落晖。
吾谋适不用,勿谓知音稀。
诗大约作于开元九年(公元),这一年王维中进士第,旋授大乐丞。唐代太常寺置太乐署,掌管邦国祭祀、享宴所用乐舞,太乐署设太乐令,太乐丞为其副职。在这次科举考试中,王维不仅得中,并且还是进士榜的榜首,也就是通常所讲的“状元”。但同是参加科举的綦毋潜则落第了,落第自然要回家了,王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给綦毋潜写这首送别诗。关于王维中进士的事,唐人薛用弱的笔记《集异记》记载这样一则逸闻,颇有趣味,我们把它附在文章的后面。
诗的开头从应试写起:如今政治清明,这样的时代应当是没有人愿意隐居山林的,所以天下英才都前来应试了。这就让原本的隐士们跃跃欲试,想在这政治的舞台上博他一把。所以他们全都放弃了当初的“采薇”之志。当然这里的“东山客”指本有高蹈之志的綦毋潜。五代时人王定保所著《唐摭言》卷一有这样一段话,可见当时进士及第后的景象:
若列之于科目,则俊(士)、秀(才)盛于汉魏,而进士隋大业(隋炀帝杨广的年号,公元年~年)中所置也,如侯君素、孙伏伽皆隋之进士明矣,然彰于武德(唐高祖李渊的年号,公元年五月~年),而甲于贞观(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,公元年~年)。盖文皇帝(李世民初谥文皇帝,庙号太宗,天宝十三载,加尊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)修文偃武,天赞神授。尝私幸端门(唐时洛阳城的正南门),见新进士缀行而出,喜曰:“天下英雄,入吾彀中矣。”
远树带行客
由此可以想见,当时统治者与被笼络的文人们双方的心理。但对于参加科举考试的文人们,每次发榜总是“几家双喜几家愁”。自己得中高第,而朋友却落第,送行时说些什么呢?但在盛唐时期,文人充满了自信,他们是不会因为一次的失意而感前路穷迫的。所以王维对这位朋友说:“既至君门远,孰云吾道非。”金门就是金马门,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中记载“朔文辞不逊,高自称誉,上伟之,令待诏公车,奉禄薄,未得省见。久之,朔绐驺朱儒,曰:‘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,耕田力作固不及人,临众处官不能治民,从军击虏不任兵事,无益于国用,徒索衣食,今欲尽杀若曹。’朱儒大恐,啼泣。朔教曰:‘上既过,叩首请罪。’居有倾,闻上过,朱儒皆号泣顿首,上问:‘何为?’对曰:‘东方朔言上欲诛臣等。’上知朔多端,召问朔:‘何恐朱儒为?’对曰:‘臣生亦言,死亦言。朱儒长三尺余,奉一囊粟,钱二百四十。臣朔长九尺,亦奉一囊粟,钱二百四十。朱儒饮欲死,臣朔饥欲死。臣言可用,幸异其礼;臣言不可用,罢之,无令但索长安米。’上大笑,因使待诏金马门,稍得亲近。”金马门是汉武帝时的宦者官署的门,因为门旁有铜铸的马故名。后世常以“待诏金马门”指文士为皇帝器重,那么“金门远”就是没有受到皇帝的器重意思了。赵殿成本、四库本《王右丞集》此作“君门远”,《楚辞·九门》:“岂不郁陶而思君兮,君之门以九重。”则谓君门深远难进。没有得到器重,或者君门难进,这都不能说明我们的所学的学问是不正确的。所以说:“孰云吾道非。”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说,孔子困厄时,对子路说:“诗云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,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子路说:“意者吾未仁邪?人之不我信也。意者吾未知邪?从之不我行也。”孔子说:“有是乎!由,譬使仁者而必信,安有伯夷、叔齐?使知者而必行,安有王子比干?”他又对子贡说了同样的话,子贡说:“夫子之道至大也,而天下莫能容夫子。夫子盖少贬焉?”孔子对子贡说:“赐,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,良工能七而不能为顺。君子能修其道,纲而纪之,统而理之,而不能为容。今尔不修道而求为容。赐,尔志不远矣!”又对颜回这样说,颜回说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。虽然,夫子推而行之,不容何病?不容然后见君子。夫道之不修也,是吾醜也。夫道已大修而不用,是有国者之醜也。不容何病?不容然后见君子!”孔子高兴地笑了,说:“有是哉,颜氏之子!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。”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,充满对自己所坚持的“道”和自我修养的自信,王维引用孔子的话,正是以此来勉励朋友,你修道治学是无过错的,只是现在你的“道”与“学”尚未得以施展的时机,将来一定会受到天下的肯定,因为你所修所说皆是“至大”的“道”。所以,你尽可以放心坦然地回到家乡去,放下此次落第的包袱,来日方长。“江淮度寒食,京洛缝春衣”,江淮就是长江和淮河之间的广大地区,京洛指长安和洛阳,这是唐代的东西二都。綦毋潜是虔州(今江西赣州南康)人,诗中所列这些地方全是他回乡要经过的。
孤城当落晖
但是,分别还是有所不舍的。当时送行的一定不是王维一个人,具体有谁,我们已不太清楚了。像李颀、王昌龄、储光羲这些声名显赫的大诗人,都同时与王维和綦毋潜交好,不知可同时到场。倘都来送行,那是多么伟大的一次送行盛宴呀!若真有这样豪华的送别阵容,綦毋老三这次一定会是十分得意的一次落第还乡!而对于王维来说,那点“同心与我违”的伤感,也就是一种略显轻淡的遗憾了。看,下面朋友回乡,便是一帆风顺。
“行当浮桂棹,未几拂荆扉。”桂棹,指用肉桂树木制作的桨。肉桂为樟科常绿乔木,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木樨科的桂花。桂花为灌木或小乔木,肉桂则树型高大,老树皮质可达十数厘米,就是我们常用的香料桂皮。以其木质亦有浓郁的香味,故自屈原在其“楚辞”作品中,多作为君子、美人的房屋、舟车的制作原料。如《九歌·湘君》:“桂棹兮兰枻,斲冰兮积雪。”又:“美要妙兮宜修,沛吾乘兮桂舟。”又《山鬼》:“乘赤豹兮从文狸,辛夷车兮结桂旗。”这里诗人也是以朋友南归所乘之舟为桂木之桨,表面上看是形容舟之华美,而实则喻朋友品行之高洁,正用“楚辞”之义。“未几”指用不了多久,“拂荆扉”指打扫房间,以便居住,义在祝愿朋友旅途顺利。从“荆扉”一词,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朋友是生活比较艰窘,另一方面,也是作者着重要表达的这位朋友是一位有着方外之志、脱离污垢的“高尚之士”,这与《河岳英灵集》中称綦毋潜诗“善写方外之情”是一致的。
“树带”二句是写朋友归乡后的居住环境,前人对这两句十分欣赏,如宋人刘须溪说:“‘带’字画意,‘当’字自然。”他认为,前一句中的“带”字使用得达到了“诗中有画”的效果,而“当”字则浑然天成。清代学者沈德潜《唐诗别裁集》卷一对这两句也旁批云:“如画。”王维的诗最善于借景写意,借景抒情。比如他的名句:“城上青山如屋里,东家流水入西邻”、“天寒远山净,日暮长河急”等。这两句通过对朋友归家后居住环境的想象,在以朋友居住环境的开阔幽静,表现其生活情趣的同时,又表达了自己朋友日后的思念之情。在明丽之中,透露着孤寂和一丝落寞,当然这也就包含着对朋友此次落第的宛惜了。但在这首诗中,孤寂和落寞都是点到为止,足以表现自己对朋友的宛惜之情便戛然而止。
诗的结尾两句,用了一个《左传》中的典故:鲁文公七年,随会从晋国逃到了秦国,秦国任用其为谋士,晋人以为患。十三年,晋人设计诱使随会返晋,被秦大夫绕朝看穿,绕朝阻止士会入晋,但未被秦康公采纳。士会临行,绕朝赠给士会一条马鞭子(或说是一札书策),对士会说:“子无谓秦无人,吾谋适不用也。”——你不要说秦国没有人才,是我的谋划刚好没有被采用罢了。《古诗十九首·西北有高楼》:“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稀。”作者则反其义而用之,你不要伤感没有了解你,是咱们的谋略刚好没有人采用罢了。以一种极为自信的心态,劝慰朋友,言外之意是说:这次失意只是暂时的,了解你的大有人在,你的才干和学识也必将被赏识,不久就会春风得意。大家试想,这样的劝勉,还有多少失意不能放下呢?
全诗从綦毋潜应举写起,中间想象朋友途中的顺利,返乡后的清静优幽,仿佛正与朋友一同返乡,无处不紧扣送别的主题,把与朋友的分别之情,对朋友不幸落第的惋惜之意,写得委婉曲折,又不怨不悱。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,于平静之中见深情,于惋惜之中见勉励,于确信中见赞赏。让我们感受到了那属于大唐盛世中的,哀而不伤的分别之情。沈德潜《唐诗别裁集》卷一对这首诗总评时说:“反复曲折,使落第人绝无怨尤。”正是对这样的情感的体会。
《集异记》卷下《王维》:
王维小像
王维右丞年未弱冠,文章得名,性闲音律,妙能琵琶。游历诸贵之间,尤为岐王之所眷重。时进士张九皋声称籍甚,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门者,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试官,令以九皋为解头。维方将应举,具其事言于岐王,仍求庇借。岐王曰:“贵主之强,不可力争,吾为子画焉。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,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。后五日当诣此。”维即依命,如期而至。岐王谓曰:“子以文士请谒,贵主何门可见哉?子能如吾之教乎?”维曰:“谨奉命。”岐王则出锦绣衣服,鲜华奇异,遣维衣之。仍令赍琵琶,同至公主之第。岐王入曰:“承贵主出内,故携酒乐奉。”即令张筵,诸伶旅进。维妙年洁白,风姿都美,立于前行。公主顾之,谓岐王曰:“斯何人哉?”答曰:“知音者也。”即令独奏新曲,声调哀切,满座动容。公主自询,曰:“此曲何名?”维起曰:“号《郁轮袍》。”公主大奇之。岐王曰:“此生非止音律,至于词学,无出其右。”公主尤异之,则曰:“子有所为文乎?”维即出献怀中诗卷,公主览读惊骇,曰:“皆我素所诵习者,常谓古人佳作,乃子之为乎?”因令更衣升客右。维风流蕴藉,语言谐戏,大为诸贵之所钦瞩。岐王因曰:“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为解头,诚为国华矣。”公主乃曰:“何不遣其应举?”岐王曰:“此生不得首荐,义不就试,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皋矣。”公主笑曰:“何预儿事?本为他人所托。”谓维曰:“子诚取解,当为子力。”维起谦谢。公主则召试官至第,遣宫婢传教。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。
《太平广记》中的这一则后尚有下面一段文字,为元明诸本《集异记》所无:“及为太乐丞,伶人舞黄师子,坐出官。黄师子,非一人不舞也。天宝末,禄山初陷西京,维及郑虔、张通等,皆处贼庭。洎克复,俱囚于宣杨里杨国忠旧宅。崔圆因召于私第,令画数壁。当时皆以圆勋贵无二,望其解救,故运思精巧,颇绝其能。后由此事,皆从宽典,至于贬黜,亦获美地。今崇义里窦丞柏易直私第,即圆旧宅也,画尚在焉。维累事中,禄山援以伪官。及贼平,凡(王)缙为北都留守,请以官爵赎之,由是免死。累为尚书中丞。于蓝田置别业,留心释典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