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卫文英
整理书柜时,我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,是爷爷奶奶和他们十个孙子孙女的合影,那应该是四十年前某一天的瞬间。凝视着照片,记忆的闸门顿时打开,一座四合院的故事奔涌而出。
父亲弟兄五个,打我记事起,二叔已到西浒村与二妈成了亲,五叔还未成家,一座四合院里住着爷爷奶奶和父亲、三叔、四叔的小家庭。弟兄三人每家两间房子,爷爷奶奶带着五叔住两间房,每家的卧室、厨房、餐厅都在一起。那时候农村的房屋并不大,每间也就十来平米。就是在这样的院内,我们的大家庭演绎着酸甜苦辣的故事。
父亲母亲都是庙前高中毕业生,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了。父亲本来在外村当小学民办教师,因家庭出身富农,文革开始后县教育局便把他辞退了。我出生于一九六八年七月的一天,那时候家里没钟表,当一声啼哭诞生于土炕时,父亲抬头望天估摸了一下时间,在小本子上写下一句话:“儿子出生于农历戊申年六月十九,太阳升起一竿高时。”多年以后,我问了问“度娘”,度娘说,太阳升起一竿高应该是北方八九点钟的样子。我顿时想起了伟人的名言:“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我们的,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。青年人朝气蓬勃,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,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。”不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。
回村务农的父亲心有不甘,便把希望和梦想寄托到我这颗八九点钟的太阳身上。很小便对着我读拼音、念唐诗、讲故事,进行启蒙教育。待到三四岁时,买来粉笔,把墙当黑板,教我算数学、写汉字、造句子。我并非天才,对知识的掌握比较吃力,但父母颇有耐心,一遍遍地教,反复地培育,很少对我呵斥动手。待到六岁上一年级时,我当着校长、班主任和前来报名的孩子与家长的面,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出“毛主席万岁”五个字,惊呆了众人。老师把我当作班里的金字招牌在来人面前炫耀,我则始终以小学成绩前三的实力维护着老师的这份炫耀。
后来,弟弟妹妹堂弟堂妹陆续降临到这座小院,父母义无反顾地继续充当启蒙老师,我们约七八个人共同学习,大帮小,小学大,不大的四合院里,朗朗的读书声宛如一支乐队的交响曲,划破清晨,融入黄昏,与星月相伴,在小天地间回旋,浓浓的书香气让苦难的岁月过得挺有意义和充满希望。当然,我们这帮小兄弟姐妹之间难免也会发生争吵甚至打架。这时候,爸爸和他的弟弟们,妈妈和她的妯娌们,从不拉偏架向着自己的亲生孩子,反而都是把自己的孩子说上一通,安慰着侄儿侄女,最后耐心规劝,使大家明白事理,重新和好。我们这个大家庭兄弟齐心、妯娌和睦、孙辈相帮,在村里是有名的团结户,这都得益于良好的家风养成和传承。
四合院里有棵洋槐树,我记事起高已超过屋顶。每年清明节前后,沁人心脾的味道便从雪白的洋槐花嘴里吐出来。那种香,是浓郁的,还有一丝丝甜味。花尚未全开时,蜜蜂不知从何而来,越过屋顶,落在花上尽情采蜜,并发出“嗡嗡嗡”的贪婪声。我们更是猴急,因为树上有刺不好爬上去,五叔便用一根长木棍绑着铁钩子去钩带花的细枝。细枝落下,我们兄弟姐妹纷纷去捋花,先往嘴里塞,等到解馋后,再往筐里捋。大人们将洋槐花拌上面做蒸菜,好吃得很,这种美味一直延续到五月初。夏天到了,一树的蝉声此起彼伏,给四合院带来无限生机。洋槐树可以说是农村人的家树,洋槐花既是物质的,可满足口欲,又是精神的,可赏心悦目。
洋槐树下有一口井。井深大约四五米,是一大家人吃水的来源。我常常想,那么一口小井,怎么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日夜充盈,滋润着贫困的日子,养育着饥饿的年代,把活着的希望循环于我们的身心之中呢?那时候,我们村有一大片芦苇荡,荡里常见不少鲤鱼和鲫鱼,大人们常捉鱼回家煮汤喝,有时候会把一些鱼扔进井里养着,也算是一种贮存方式吧。于是,打水出井的时候,桶里偶尔就会有鱼儿蹦跳。就像过年从饺子里吃出硬币一样,谁打水时桶里有了鱼谁就交了好运。有一年,这样的好运时不时光顾五叔,那年秋天他便顺利找下了对象,对方可是她们村的村花呀,第二年一开春嫁过来,就成了我那漂亮的五婶。
隔辈爱总是最亲的,我们兄弟姐妹晚上总爱和爷爷奶奶睡。但土炕上最多也就能挤五个人,所以我们孙辈们三人一组轮流着和祖父母挤炕头。爷爷不爱多说话,但心灵手巧,常用铁丝给我们弯个摆在桌上的简易书架,做个用来滚铁环的铁钩子,用废的自行车链条做把火柴枪,用粗壮的树叉和退役的自行车轮胎里带做副弹弓。就是这样简易的玩具,给我们贫穷的童年带来了简朴而充实的快乐。奶奶肚子里满是故事,挤在炕头上,她常给我们讲诸如牛郎织女、天仙配、嫦娥奔月的故事,有时还会哼唱几段三娘教子、卷席筒等蒲剧戏段,给我们幼小的心灵播下了真善美的种子。爷爷姊妹多,奶奶弟弟多,老姑老舅及其孩子们看他们时少不了会带些点心洋糖水果等,爷爷奶奶舍不得吃,几乎都留给了我们。
一九八三年的春节,公社一家照相馆来人到村里上门服务。乡亲们都很高兴,爷爷让我们也抓紧做好准备。等到父亲把照相师傅请进四合院时,已经没有几张胶卷了,除了各家照了一张外,爷爷奶奶和我们十一个兄弟姐妹也照了一张。我们穿着新衣服紧紧围在二老身边,爷爷戴着火车头帽,怀里抱着仅有一岁大的最小的堂弟,奶奶头戴编织的线帽子,双手抱着两岁大的最小的堂妹,在照相师“看这里,看这里,笑一笑,笑一笑”的引导声中,留下了祖孙相拥、兴奋开心的照片。
这是我们大家庭在四合院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照相。这年春天,父亲、四叔和五叔的小家都在村里规划了宅基地,相继盖好新房后搬了出去。四合院就剩爷爷奶奶和三叔一家子住了。但是,我们做孙子孙女的,还会常常到四合院去看爷爷奶奶,晚上挤在他们的炕头睡。孙辈们回到四合院时,爷爷奶奶很开心,每次都拿出点心糖果啥的让我们吃。他们留的好吃的,是一份浓浓的念想;我们吃的好吃的,饱含着爷爷奶奶深深的慈爱。我们在外地上学或工作回家后,会给爷爷奶奶买许多当地没有的食品,他们尝到不一样的味道后很好奇很开心。
岁月不断地向前掘进,爷爷奶奶上了年纪再也干不动农活时,便由父亲兄弟四家每月轮流着接去赡养。奇怪的是,奶奶八十一岁时病逝在三叔家,爷爷八十三岁时也病逝在三叔家。都说叶落归根,这座简陋的四合院,是他们用一块一块土坯、一根一根木头、一片一片青瓦垒起来的,凝结着他们养育儿孙长大的心血汗水,凝聚着他们苦尽甘来四世同堂的幸福,也培育了兄弟齐心、耕田读书的良好家风。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,三叔把旧房子拆了,在宅基上建起了宽敞明亮的二层楼。但曾经的四合院,常在我记忆里浮现。